辰时雪

一条咸鱼锅底烙

【遥绮】人生八苦 甘苦一念篇

夜色已深。

丫鬟都已经退下,我正准备吹熄桌上的烛火,却忽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双手环抱搓了搓手臂。窗外并没有风,这股寒意来得奇怪。我蓦然回头看向敞开的窗子,那里只有大片浓重的夜幕,静寂已极,别说是风声,就是平常细细碎碎的虫声也半分都听不见。

我浑身僵硬地转过头去,虽然极力压抑,但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天青哥煞有介事地向我描述的那些话来。头皮一炸,只觉得一阵阴冷顺着脊骨蹿过,激得我寒毛倒竖。

该不会……该不会真的是闹鬼的阴风吧?

心里发憷,偏偏现今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这时却不敢马上吹熄烛火了,磨磨蹭蹭地挨着桌边坐下,口中念念叨叨,试图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都怪青哥吓我……”

只是,在“青哥”两个字出口的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刹。我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那凝固的空气骤然如同刀片一般刮过脸颊,裹挟着尖利的呼啸扑面而来,紧接着,我感到喉咙被一股冰凉狠狠扼住。

我心中大骇,挣扎踢蹬着,张口想要呼救。可是甫一开口,阴冷的空气从口鼻倒灌而入,如同溺水一般。嘴唇徒劳地嗡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耳中听到的是呼啸的风声,似乎还夹杂着异常尖锐的嘶叫,刮得耳膜阵阵生疼。大脑一片空白,窒息的感觉伴随着喉间的剧痛,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神智。眼前阵阵发黑,我有些无力地挣动着,凌乱的视野不知为何却投注到了房中的铜镜上。

光亮的铜镜中,我身后的白色身影面容模糊,但看脸庞转动的角度,却似乎也正在看着铜镜中的我。

喉间的力道忽然一松,我头晕目眩地跌坐在地上。

我已经顾不上去奇怪为什么在这种时刻我还能清晰地观察到镜中人的身影,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奇怪的是,里衣潮湿地贴在身上,我反而不像刚才那样觉得寒冷了。

似乎就是在我被松开之后,周围阴冷的空气变得平和了许多,环绕在我的身周,竟莫名让我产生了一种安心的感觉。我虽十分疑心这只是劫后余生,放松下来产生的错觉,然而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下,我一时间并没有开口呼叫求救,只是咳喘着慢慢调匀了呼吸,抬起头来环顾着四周,想要看清楚方才铜镜中的身影。

那白色身影并没有离去,只是静静站在我的侧后方,微微低头似乎在俯视着我,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我单手撑地,半拧转腰身,有些艰难地仰起头打量着对方,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原本的恐惧。

那人身形窈窕纤细,身高与我仿佛,看起来是一名女子。双足赤裸,轻盈地站在地上,似乎一点也不惧怕地面传来的寒意,一身白色衣裙的下裳上零星沾染了些许暗红,看起来像是血迹。长发披散,掩藏在长发下的面容模模糊糊,双眼却明明白白又黑又亮,看起来颇有几分摄人。我疑心是自己眼花,使劲眨了眨眼,可是即使连她衣襟上银线暗绣的纹路都能辨清,再看她面容,却依然还是模糊不清。

这让我不得不相信,我确然是遇上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了——倘使我并不是在做梦的话。

喉间仍旧有些疼痛,我轻声问道:“你是谁?”

她似乎愣了愣,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反问:“我……是谁?”声音有些滞涩,像是许久未曾说过话一般。但开了口之后,她的声音便渐渐变得流利起来。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打量着周围,最后目光又停驻在我身上,转到我身前慢慢蹲了下来,抬头看向我低声喃喃:“这里看起来好熟悉,你也是一样……又熟悉又亲切……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我不禁苦笑:“我若是认识你,就不会问你是谁了……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吗?你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刚刚突然要掐我,你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有些迷茫,眉心也拧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方才神志有些混乱,听到你说,听到你说……”她越说越艰难,目光也渐渐混乱起来,怨毒与挣扎交织,眼看着就要再次发起狂来。我连忙伸出手想要安抚她,但双手却直直穿过了她的身体。我愣了一下,随即又有些了然,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我着急地叫唤道:“你醒一醒,不要再想了!”

她震了震,目光这才又重新聚焦,愧疚地看向我:“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方才也是,方才我一定弄疼你了吧?”

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想必曾经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我有些怜悯,加上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几分亲近,便摆了摆手,笑道:“没关系,你也及时住手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我刚才脑袋里一片混乱,但是在铜镜里看到了你的样子,忽然又觉得很亲切,不愿意伤害你,然后我就醒了过来。”她低下头,把刚才的话补充完后,忽然又再度抬起头来,有些殷切地看向我:“我只记得我应该是死了,但是生前的事情,我一点也记不得。或许我以前认识你,才会到了你身边,还对你感到这么亲切。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熟识的玩伴里,根本没有谁遭遇不幸,生病卧床的也不曾有——不管是死者魂魄,还是生者离魂,我都想不到任何熟人的可能性。

我叹了口气,安慰她:“不要急,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踌躇了一下,又有些迟疑地看向她,“那……你这段时间不如先留在这里吧?既然你想不起亲人在什么地方,又觉得这里熟悉,留在这里,说不定对你恢复记忆有所帮助,也不至于没有依靠。等你记忆恢复了,我陪你去找你的家人,好不好?”

我想,即便我们当真从未相识,定然也是有缘人。否则,我对她又怎么会产生出这样自然而然的亲近和信任呢?

在我企盼的目光中,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终于点了点头。

我欢呼:“太好啦!我叫谢绮,你叫我绮儿就好……可是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绮儿……”她蹙起眉,声音有些犹疑,“这个名字也亲切得很,似乎也有人这么叫过我……再多的我也记不起来了——也许是我记错了,或是发音相近,也有可能。”

我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如果是真的,那可就太巧了。我看你的年纪应当比我大些,不如我就叫你绮姐吧。”

“也好。”

桌上的烛火摇曳起来,我这才发现,蜡烛已经将要燃尽了。外面一片静谧,远处隐隐有更鼓的声音传来,虽然听不真切,但无疑早已是夜半时分。方才被一惊一乍驱散的睡意再度袭来,我匆匆吹熄烛火躺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即便进入了梦乡。

在那以后,绮姐便在我这儿留了下来。说是帮她找到她的家人,然而此事实在是毫无头绪,也只能搁置一边,只是每日不让丫鬟跟从,自己多带她走走,讲讲最近发生的事,盼望她能够自己想起些什么来。奇怪的是,她无法踏出侯府半步,而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看不到她的存在。或许我们之间确实存在什么机缘吧,虽然现在未有端倪,但我相信谜底早晚会揭开。

绮姐对于谢府确实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熟悉。格局,院落,甚至是一些外人很少涉足的地方,她几乎都能脱口而出,然而我再追问时,她却显得十分茫然。若不是她时常笃定地说出一些府上没有的景致来,我几乎要以为她就是在这府上长大的了。

“转过了菱花门,那边……应当是个花圃……”

“那边一直是荷花池,夏天可好看了。”

“啊……”她低了低头,“我大概是记错了……”

我笑道:“夏天的时候我最爱到这里乘凉了,我很爱荷花的清香,还经常缠着青哥问荷花丛里有没有莲蓬……”我拄着头,想起了青哥来。他恰好在我遇见绮姐那天的白天离开了金陵,只说是有事要办,不日便归。绮姐的事情我不大敢与父母说,只怕父亲看不到绮姐,要说我怪力乱神,又或是将绮姐当作什么妖邪。但是,若是青哥也在,说不定还能帮我拿个主意。

“不知青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身边忽然传来一阵冷意,我猛然回过头来。绮姐身上似乎冷着了一般发着抖,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混乱,竟是濒临失控了。我大吃一惊,一叠声地呼唤着她,好半晌,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失控的情况在初见那晚以后便再没有过了,我细细思索,忽然心头一亮——这几次她发狂,莫不是都因为我提到了青哥?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莫不是她也认识一个“青哥”,并且那人还与她变成如今的样子有关?

可是,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多的巧合?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对谢府异常熟悉的绮姐,还有青哥和绮儿的称呼……

我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绮姐,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她似乎比起那晚来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皱紧了眉头,眼神也不大稳定,但最终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只要听到这两个字,好像……好像自心底便有一种无法自抑的恨意……”

恨意?

可是,若她当真是我,而“青哥”指的也是青哥的话,那恨从何来呢?

谢卓两家关系一年亲似一年,我实在想不出……实在想不出……

我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冷,双手轻轻颤抖着,终于环抱住了自己。在弄清楚真相前,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其他人。

青哥在三日之后便回了金陵。我本来日盼夜盼,可是在有了关于绮姐的猜想之后,我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法面对他。我无法猜度绮姐和她的青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脑袋里却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越是想不出来,就越是陷入自我恐惧的深渊。

“绮儿?”

青哥的声音在耳后响起,纷扰的思绪骤然被打断,我惊吓地抬起头来,平复着狂跳不止的心脏,怒道:“青哥,没事不要乱吓人好不好?”

青哥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奈:“我大老远的就喊你了,可你呆呆坐在这儿跟丢了魂似的,我这才走近看看。”他说着有些担忧地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小绮,你怎么了?这两天总觉得你精神不好。”

“没什么。”我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岔开了话题:“你和卓伯父前天请回来的那位老先生是什么人?”

我在角门处与那位老先生远远打了一次照面,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感觉到在他蓦然锐利的目光下,自己的一切仿佛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我有些不安,因此印象尤为深刻。

“那是秦机子老先生,去年爹也曾请他上门,只不过当时是在玢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我这才恍然大悟。去年恰逢睿哥在玢佐庆生,我和母亲、二哥当时也一同前往。生日后,这位秦老先生曾受托替睿哥向浔阳云家求亲,我虽然不曾与他接触过,但却记得父亲与卓家伯父言谈间曾赞誉这位老先生博学广识,在江湖中很受敬重。

“那秦老先生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呢?莫不又是是睿哥……”

青哥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语气无奈:“景睿这家伙……”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与我谈论这种话题甚是不妥,突兀地止住了话音。略顿了顿,口中便转了个话题:“我本以为像秦老先生这等名宿应该是对阴阳鬼神之术嗤之以鼻的,没想到他对于天文地理、各项杂学都有涉猎,阴阳五行更是颇为精通,真不愧是博学大家啊。”

阴阳五行?我心中一动,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一旁的花丛下——那边的绮姐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虽然在我的努力调和之下,她听我提起青哥已经渐渐没有了最初那么多的敌意,但是在见到青哥时还是会有意躲开。

“何以见得?”我努力不让自己显出迫切来,追问道。

“当日他来侯府时曾说,府上风水有不当之处,应该就应在西北角。长公主当即说要请人验看,后来查出问题果真出在西北那头浦芳园的荷花池里。”

我有些惊讶:“浦芳园从我小时候起就是如今的模样,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啊。”

青哥看来也不甚了解,思索了片刻,才有些犹疑地补充道:“据说是‘聚宝盆’布局略偏了少许,除了聚福以外又多了一分聚灵的作用。幸好偏差不大,只要这些年宅中无事,稍作修改即可。”

浦芳园的荷花池腰眼微凹,正对府中,确实略有环抱之意。可那里不正是被绮姐错认成花圃的地方吗?

午后向母亲请安时方知,母亲在此事上分外雷厉风行——或许是格外看重此事的缘故。

酉时请了道士辟邪,次日便要动工。我问了母亲房里的紫熙姐姐才知,按照父亲吩咐,这片荷塘竟当真要改成花圃,予母亲养花种草之用。

荷花池改为花圃,母亲院后的那几盆花草自然也会移到那边去。空出来的地方也许会改作假山,以供赏玩……一一想来,绮姐当时所错认的一切景致,似乎都变得有迹可循。

我忽然大惊失色——若是请了道士,那绮姐会不会……

一时间心乱如麻,我连陪同母亲时都显得十分心不在焉。但母亲仿佛看出我神思不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常并不拘着小辈,今日却要我代她做完礼佛的功课,留我在佛堂待足了整个下午。待出了佛堂,日入时分已过了一刻了。

我匆匆往浦芳园跑去。

远远便看到下人在远处张望,我心头狂跳,奔上前去。请来的道士正在持剑做法,家中诸人围在一边,而在那包围圈的中间,我竟看到绮姐的身影在不断挣动着,却似乎被困在无形的牢笼中,怎么也挣不开。我惊呼一声,不假思索地便冲上前去。

母亲厉声喝道:“绮儿!”我微微一怔,手臂便被身后赶上的青哥牢牢抓住。我挣动不开,急得眼泪都几乎掉了下来,大喊道:“住手,快住手啊!”

母亲匆匆走到我身前,尽可能地放缓了声音,但仍旧显得有些急切:“绮儿,那是怨灵,她会害了你的!”

“母亲!”我哭道,“可是,可是她就是我啊……她就是谢绮啊!”

“绮儿,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咬了咬唇,思绪一片混乱,只能反复强调着她是谢绮。母亲似乎有些犹疑,但还是没有相信这“两个谢绮”的说法。青哥转过身来,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低声哄道:“绮儿,如果害怕的话就不要看了。”

我摇着头,听到绮姐的悲鸣渐渐低弱,心中一片绝望的茫然。

忽然,我听到道士闷哼一声,原本喃喃念咒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青哥猛然回头看去,我抬起头来,在青哥侧身让出的空档里,看到绮姐的身影被另一个虚虚的影子接住。

“青……青哥?”我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

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人明明白白便是青哥的模样,可是眉目有些沧桑,两鬓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霜。那是青哥,是绮姐的青哥。

他低着头,声音轻轻的,像是害怕惊了怀中人的美梦般低唤:“绮儿,醒醒。”

我屏住了呼吸,看到绮姐缓缓睁开眼睛。这一次,她的眼神中没有了仇恨,没有了迷乱的疯狂。她定定地盯视了他片刻,目光中仍有些许茫然,却脱口而出:“青哥?”

“绮儿,是我。”

“青哥……”

“是我。”

“青哥!”

“我在。绮儿,我在。”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终于咬住嘴唇,无声地哽咽起来。

“我想起来了,青哥……”

我看到她模模糊糊的面容在这一刻终于好似阴翳散去,渐渐清晰起来。鹅蛋脸,柳叶眉,与现在的我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只是眼角眉梢间却显得略微成熟圆融一些。

身边的母亲猛然抬手掩唇,眼泪簌簌而落。

他终于抬头朝我们的方向看来。我脱口而出,“青哥!”咬唇想了想,又叫道:“青遥兄长。”

青遥兄长看向我,目光中有些了然,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多谢你了……小绮。”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母亲身上时,却闪过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最后他只是微微颔首,叫了一声“长公主”。

年初时父母为我与青哥交换了庚贴信物,便算作是定了亲,只说待我大一大便成亲。而绮姐也是作妇人打扮,因此我理所当然地将绮姐与青遥兄长视作一对。如今看他们之间相处,分明也是如此。然而,青遥兄长仍旧称母亲为长公主,这实在叫人不解。

“绮儿死后执念未散,却不幸被怨灵所害。我花了许多功夫,终于请人修复了她的魂魄,只是她身上残留的怨气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消除……如今她终于醒了过来,我们也可以一同去轮回了。”

可是,绮姐为什么会死呢?他们都经历了什么?许许多多的疑问堆在我胸口,青遥兄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了笑:“抱歉,未来的事,我不能告诉你。”

“对不起,青哥,让你等这么久……”绮姐靠在青遥兄长怀中,声音又低又慢,似乎有些难以为继。

青遥兄长低下头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平和,声音中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意:“没关系,绮儿,只要我们在一起,不管是再等多少年,都没关系。”

“嗯,在一起……”

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人忍心出声打扰他们。我看到他们交握的双手渐渐变得透明,忍不住上前一步,手却被紧紧扣住。回头看去,是青哥。他一言不发,但手上传来的力量却大到让我生疼。

我蓦然明白了他无声的话语,反手握住了他。

一念即甘,一念即苦。不管经历什么波折,受了什么苦,只要他们始终在一起,那不就好了?

我们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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