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雪

一条咸鱼锅底烙

【遥绮】生当复来归(三)

三、执念

暮色四合。

我坐在石阶旁,看着庭前追逐嬉戏的孩子。年龄大些的兄妹俩是厨娘的一双儿女,此刻大人们在忙碌着,他们便自顾自地绕着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槐树转着圈儿玩耍。而小一些的孩子约莫只有一岁多,想来便是婉儿家的小弟弟,他正努力迈着小短腿颤颤巍巍地向槐树那边走去。但是,由于走路不稳,在跨过那道低矮的石阶时,他还是被绊了一跤,身子往前扑倒,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我惊呼一声,几乎忘了自己不能触物,站起来伸手便想要托住他。

毫不意外地,我看到自己的手穿过他的身体,却在同时,他小小软软的身躯被另一双大手稳稳接住。

是青哥。

他方才一直靠在院前的廊柱旁,抱臂看着孩子们的嬉戏。

我轻轻松了口气,看青哥熟练地逗弄着那个孩子,有些怅惘。我们的孩子,现在该有多大了呢?

我抬头看向坐在屋顶上的婉儿,有些想飞上去,却又有点害怕会摔下来。她无可奈何地飘了下来,抬手敲我:“笨得你,就算不上来好歹也学学怎么说话啊!”

我捂住额头,一脸委屈。她终于无可奈何:“好了好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咬了咬唇,踌躇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开口:“现在,是哪一年了?”

“现在是建安元年,今天是……四月十四了吧。”

我颤了颤,心脏倏忽紧缩,传来一阵抽搐的疼痛。无意识地按住胸口——奇怪,我不是都已经没有身体了吗?为什么,还是会感觉到疼痛呢?

“……绮妹妹,绮妹妹!”我在婉儿急促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对上了她担忧的眼睛。

“我没事。”我勉强地笑了笑。

她的目光仍旧有些担忧:“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问。但是那些都是生前的事了,你……能放下的,就放下吧。”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自嘲地笑笑。如果真能放下的话,我又怎么会回到这世间呢?如果真能放下的话,婉儿又怎么会徘徊在这客栈,久久不愿离去呢?

闭了闭眼睛,略略平复了一下情绪,我扯了扯婉儿的衣袖,追问:“建安元年……如今是新帝登基了吗?”

她看了看我,有些了然:“是啊,去岁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所以今年起便改了年号。去年的话,是元佑七年。”

我死的那一年是元佑五年,这么说来,竟已过了整整三年了。

又是什么原因,让我在三年之后,重新醒了过来?

我怀着满腹心事,脚步沉重地跟着青哥回到房中。

隔着朦胧的油灯,我托腮看着他,就像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火焰的光芒跳动在他的侧脸上,让他本有些锋锐的线条显得模糊而柔和。但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往常一样,拿书卷敲我的脑袋,含笑问我看他做什么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吹熄了灯火。眼前一暗,微微的失落感泛了上来。

夜色暗沉,不见星月。我满腹心事地趴在床边,看着青哥的睡颜,不知不觉间便也迷糊睡去,一夜无梦。

青哥第二日便要离开,婉儿十分不舍。想来死后还能留有意识之事毕竟奇异,实在是机缘使然,据婉儿所言,她在这里徘徊了好几年,见到的鬼魂也不过几个而已。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一个月,也许明天就要离去……我曾经遇到一个道士,他能看见我,却没有施法来拿我,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婉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吐出:“痴儿,生死有命,放下执念,速速归去吧!”

“执念……”我心头一跳,低声喃喃。

婉儿苦笑一声:“这句话我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大约真的如他所说,我们也不过是被一缕执念困在这世间。等到执念没了,我们就该离去了吧。”

离去……我们最终,又会去到哪儿呢?

眼看着青哥在后院牵了马,便要往外走去,我连忙追上,轻轻牵着他的衣角。在清晨的阳光下,我最后回首看向客栈门前的婉儿,不知为何,竟觉得她的身体浅淡而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阳光中。

她朝我挥着手,仍旧是初见时那个灿烂的笑脸,我却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有机会的话,记得回来看看我呀!”

“好。”我终于微笑起来,无声地回答。

希望那时,我们都还在,都还好好的。

随青哥走着走着,我便渐渐发现这处正是玢佐地界,只是隔了两个镇子才能入城,离天泉山庄却有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而出人意料地,青哥并没有回到天泉山庄,而是去了城郊的一处温泉别院。

草木郁郁青青,还带着山中的湿润雾气,十分惬意。我在天泉山庄时,便常常喜欢来这里小住。只是孕后不许泡温泉,倒是有好些时候没有来过了。想到在这里的时日,竟颇有隔世之感。

遥遥便可看到别院了,我偏头看向青哥,却有些惊讶地发现,自重逢以来,青哥一直紧抿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丝极为浅淡的笑容来——这是这两日来,我在他脸上看到的第一个笑容。也许是含笑的原因,他因为瘦削而显得有些冷峻的面容也柔和下来,眼底也盛上了几分暖意。

我不由得有些惊讶,眨了眨眼睛,沿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随着距离渐近,笼罩着别院的雾气渐渐散了去。远处院门半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里面跨出来。

“爹爹!”他用力地朝我们的方向挥着手,奶声奶气地喊着。

我紧紧地捂住了嘴巴,眼中只剩下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眶酸酸涩涩,心里的某个地方却涨得满满当当。青哥一抖马缰,在门前下了马,旁边便有下人过来接了缰绳。我呆呆地站在青哥身后,看那个小小的人影一头扎进了青哥怀中。重见青哥以来,萦绕他身周的孤寂此刻终于淡去,我咬住下唇,终于有些颤抖地慢慢走上前去,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上了青哥怀中那颗小小脑袋的发顶。虽然掌心中并没有传来什么真实的触感,但是我却能那样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气息,真实而鲜活。

安然的岁月仿佛从未离去。岁月中,有父母,有兄长,有青哥,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从青哥怀里探出头来,眉目湛然,尚显稚嫩的脸上隐隐已有了几分青哥的影子。

青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笑道:“精神这么足,看来风寒是好全了。”

他不服气地嘟起了嘴:“我前两日就好得差不多了,爹爹却偏不肯带我去见娘。”

“山上湿寒,又没什么人烟,只怕你受不住。”青哥轻轻拍了拍那颗仰着的小脑袋,牵起他往院中走去。“珩儿想娘了吗?”

原来,他叫珩儿。我张了张口,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想……”珩儿低下头,方才兴奋的样子慢慢褪去,颇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声音也变得有些闷闷的。

我心中霎时酸软得一塌糊涂。

娘也想珩儿……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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